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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2月26日,位于深圳市龙岗区平湖街道的山厦医院医生护士全部佩戴钢盔上班。该院一位保安说,一位死者的家属及老乡在医院“已经闹了好几天了”。陈以怀/CFP
2012年3月23日下午,17岁的患者李梦南持刀冲进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医生办公室,造成医务人员一死三伤。其中死者王浩年仅28岁,是在读医学硕士研究生,与李梦南此前未有任何交集,案发时在哈医大一院实习,已获得今年夏天赴香港大学就读博士的资格。一个年轻并具有美好前途的无辜生命就此陨落,令人扼腕。
医患冲突这一近年愈演愈烈的社会问题成为舆论焦点。半年前的2011年9月15日,北京同仁医院发生病人挥刀砍伤医生的血案,已震动各界。本刊刊出报道的大标题最后定名为“医患战争”,背后深藏的是无奈——面对难以撼动的全社会系统性问题,中国的医生和患者,已经承受了太多,他们的对立与冲突仿佛已滑向了令人发指的战争边缘。我们希望该报道为探究中国医患矛盾提供一个真实的样本,更希望“战争”不再继续,社会回归和平。
然而,短短半年间,恶性医患冲突仍不断被曝光,直至悲剧再度来临。医界悲悼,社会侧泪。本刊也再次派出记者全面采访,作出深入的报道。只是,中国医患矛盾激化的案例已经太多,再不需要另一个真实的样本,需要的是解决方案。
——编者
上篇:血案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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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27日15时,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在篮球馆为“3·23”案件中死亡的医务人员王浩举办追悼会。3月23日,患者李梦南闯入该院住院处风湿免疫科病房,造成医务人员造成一死三伤。李巍/CFP
在2012年3月23日下午4时以前,28岁的王浩与17岁的李梦南毫无交集,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浩是内蒙古赤峰人,1米82的个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是哈尔滨医科大学09级硕士研究生,将于今年7月毕业。去年12月,他通过了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的博士生的面试。今年8月,他将前往香港开始新的生活。
李梦南也是内蒙古人,家在偏远的呼伦贝尔市鄂伦春旗。他出生于1994年5月,三岁时父母离异,此后抚养他的父亲又因抢劫罪入狱,至今还在服刑。李梦南从小由爷爷奶奶拉扯大。户籍信息显示李梦南教育程度为“文盲”。
将王浩和李梦南串联到一起的,是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下称哈医大一院)5号楼5层的风湿免疫科医生办公室。王浩是这里的实习医生,他的办公桌离门口最近。李梦南则是一个强直性脊柱炎患者,此前曾数次到哈医大一院看病。
3月23日下午4时许,李梦南买了把水果刀,冲进了风湿免疫科医生办公室,离得最近的王浩不及躲闪,被刺中颈动脉,后因伤情过重,不幸身亡。李梦南继续挥刀,办公室里三名医务人员在躲避和搏斗中受伤。他们分别是医生郑一宁、王宇,女实习生于惠铭。
哈尔滨市公安局通报,当天上午9时许,李梦南到哈医大一院复诊,医生建议他应先治好肺结核后再治疗。他认为医生不给他看病,心生不满。下午4时许,凶案发生。李梦南后将自己颈部捅伤,企图自杀未遂。李梦南后逃至医院急诊室包扎伤口,被民警及时抓获。
新华社3月29日报道称,李梦南被羁押于哈尔滨市南岗区看守所。回忆当天案发经过时,他说:“我不应该滥杀无辜。”
疾病降临
2012年3月22日晚,带着对病痛彻底“断根”的期望,李梦南和爷爷再一次奔赴哈尔滨问诊,决心这次要住院治疗
出事前,李梦南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爷爷李禄今年62岁,煤矿工人出身,奶奶没有工作。祖孙三人全靠爷爷一人工资过活,日子紧巴巴的。前几年李禄退休,最初仅有500多元退休金,后来涨了,至今也只有1000多元。
李梦南的叔叔称,几年前,李禄得了胃癌。这个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面临巨大的压力。为给李禄治病,全家人只能向亲戚朋友借钱,陆陆续续欠了不少外债。此后境况刚好一些,正准备还债,李梦南又病了。
2010年9月,李梦南腿部病痛,走路出现问题。祖孙二人先后罹患重症,为整个家族的生活投下了深重的阴影。李梦南的叔叔、婶婶和姑姑都在外打工挣钱,带李梦南看病的任务只能落在身患胃癌的爷爷身上。
当地医院查不出什么问题,医生建议去大医院。从家里乘火车九小时可直达哈尔滨,祖孙二人便到哈医大一院看病。“哈医大在我们这最权威。”李梦南家人告诉财新记者。
没钱,买不起卧铺,爷孙俩每次去哈尔滨,都是忍着病痛在火车上熬一宿,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
李梦南的叔叔回忆称,第一次去哈医大一院,并没有确诊,是按滑膜炎给李梦南治疗的,拿了些药就回去了。
回到家中,药吃完了,但李梦南的病未见好转,越来越重,甚至上厕所都蹲不下去。无奈,2011年4月,李禄带着李梦南又去了哈医大一院。
第二次到哈医大一院,这次被确诊为强直性脊柱炎。在医院,李梦南前后住了十七八天。李禄说,李梦南住院期间,主治大夫推荐了两种药,其中一种是类克。为了早点治好病,少让孙儿受罪,李禄选了贵的类克,通过静脉点滴注射了两支。此外,还使用了一些其他药。之后,李梦南的病情明显好转,“浑身不疼了,走路也好了”。
强直性脊柱炎(Ankylosing
spondylitis,AS)是常见的慢性进行性疾病,病症主要是炎性腰背痛和关节痛。重者背脊弯曲、不能从事一般的体力工作;轻者生活质量也将受到很大影响。
类克这种生物制剂,强直性脊柱炎患者都必须长期使用,一旦停用,疾病很容易复发和加重。北京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中华医学会风湿病分会上一任主任委员张奉春,引用一例针对十几万强直性脊柱炎患者的停药情况调查指出,一般在停用类克七八周之后,疾病就会复发。
每年多达十万元的治疗费用,是强直性脊柱炎患者沉重的家庭负担。同样是因为太贵,这笔费用也不能通过医保报销。“参加制定国家基本药物目录和医保目录的时候,我们曾把类克这些药物提上去,国家没同意。”张奉春认为,只有国内开发出更便宜的治疗强直性脊柱炎的药物,相应的治疗费用才能大幅度下降。实际上,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已连续多年资助相关领域的基础研究,但是,“医药研发过程一般都长达一二十年”。
这对于患者无疑意味着久拖不治的困境。对于李梦南的家庭而言,最好的前景是尽快“断根”。李梦南的叔叔告诉财新记者,孩子着急把腿病治愈,以便早日打工挣钱。
李梦南的叔叔告诉财新记者,全家为治好李梦南的病,通过打工和借债筹措了4万多元钱。但除了看病治疗的费用,更大的压力是往返哈尔滨的旅途开销。为了省钱,祖孙二人每次外出都“挑最便宜的吃”。
李梦南此次住院,总计花了1.95万元。在此类病中,这个花费属正常,但对李家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
首次住院两周多有明显好转后,李梦南即出院,医生嘱咐他两周后回医院复查。
李梦南回到家中后不久,出现发烧症状。正好两周后要去复查,2011年5月10日,爷孙俩第三次奔赴哈尔滨。
李禄告诉财新记者,为了少让孙子受罪,给李梦南用的都是好的消炎药,但就是高烧不退。后来在哈医大一院拍了胸片,医生初步诊断为肺结核和胸膜炎,哈医大一院无治疗肺结核科室,医生让李梦南转到专门收治肺结核的专科医院——哈尔滨市胸科医院去治疗。
在胸科医院,李梦南被确诊为肺结核。考虑到哈尔滨花销太大,难以承受,加之李梦南能享受的医保在呼伦贝尔,在当地医院医保能报销约50%的费用。“我们没有住院,也没有开药,就回呼伦贝尔。”李禄说。
回到呼伦贝尔后,李梦南在爷爷陪同下,到当地的扎兰屯医院住院治疗肺结核。李梦南的叔叔说,住了几个月后,医院判断李梦南肺结核已经痊愈。
2012年3月22日晚,带着对病痛彻底“断根”的期望,李梦南和爷爷再次奔赴哈尔滨,决心这次要住院治疗。
结核阴影
虽然类克不能应用于肺结核患者,但患者服用类克后,时有出现肺结核的案例。医学界认为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
据欧洲国家的统计,总体而言,强直性脊柱炎的患病率大概在0.1%至1.4%之间,目前没有中国的权威统计数字。按照欧洲的比率来估计的话,中国的强直性脊柱炎患者有137万至1900万。
患者主要集中在年轻人,平均年龄只有26岁,男性和女性的患病比例基本为2比1。80%的患者都是在30岁以前出现症状,只有极少比例才会在45岁以上出现症状。
广东省风湿病专业组常务委员、汕头大学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风湿科主任医师肖征宇告诉财新记者,治疗首选药物是非甾体类抗炎药(NSAIDs),至于是否使用类克,则会根据患者情况定。
非甾体类抗炎药目前仍是治疗强直性脊柱炎的主要药物,“安全、有效、便宜”,但是这种药物并不能减缓疾病的发展,只是让患者疼痛感降低。实际上,医学家至今仍不能确定强直性脊柱炎的病因,患者所能够选择的药物非常有限,直到21世纪初,TNF-α抑制剂被应用治疗,患者情况才有很大的改善。
类克就是TNF-α抑制剂的一种。山东省省立医院一位风湿专家告诉财新记者,类克是TNF-α抑制剂中疗效最好的药之一,是行业内医生比较推崇的药,但价格昂贵,一般医院没有,只有大城市的二三级医院才有。临床医生大多给年轻病人推荐使用这个药,因为早期的年轻病人,不治疗的话致残率比较高,使用类克一般都愈后良好。
但是类克确有潜在的副作用,更不能应用于肺结核患者。类克的官方网站注明,“有报告指出,曾有使用者受到严重的感染,如肺结核和败血症,有些感染更会导致生命危险。如果以往或最近曾接触过肺结核病患者,应告知医生。如果身体容易受感染、曾经或已受到感染、或在使用类克时,出现感染症状,应立即向医生诊治。”
患者服用类克后,时有出现肺结核的案例。不过,北京协和医院风湿免疫科主任张奉春告诉财新记者,他遇到过在使用类克之后感染肺结核的患者,但“结核的概率不是太高”。
在非甾体类抗炎药和类克的选择上,张奉春认为后者的疗效要好得多。“非甾类药物,主要是镇痛为主,对病情的减缓没有多大帮助。如果不考虑经济因素和其他问题,类克这类生物制剂毫无疑问是治疗这病的最好药物。”
对于像李梦南这样未满18岁的年轻患者,张奉春认为类克是最好选择,即便李梦南所在地区属于肺结核高发区,“全中国其实都是肺结核高发区”。
但李梦南就是在初次使用类克后感染的肺结核。他的叔叔对财新记者强调,李梦南是在应该第二次注射类克的疗程之前开始发高烧的。李禄对财新记者表达了自己的怀疑:“孩子得肺结核就是打类克这个药打出来的,我们家族没有肺结核史。孩子之前也从来没有得过这个病。”
李梦南的叔叔告诉财新记者,家人并不了解使用类克有导致肺结核的可能。李禄也坚称,医生当时并没告诉他们这个药有出现并发症的可能。
由于院方不接受记者采访,医生当时是否充分告知难以确认。但在李梦南得了肺结核后,他及家人对医生不信任的种子已经悄悄埋下。
血案
李梦南:“当时我非常生气,我和爷爷大老远来的,他们不理我,我挺恨大夫的”
据财新记者了解,李禄每次带李梦南来哈尔滨看病,都住在哈医大一院急诊科隔壁铁岭街的一家名叫乐一住的私人小旅馆。
旅馆在半地下,非常狭小,房间是一个个很小的格子间,多半没窗户。旅馆老板娘告诉财新记者,爷俩住的是一晚上50元的房间,只能放下两张床。去年爷俩来过两次,这一次是3月23日。
当天早晨7点多,坐了一夜火车的爷孙俩到达哈尔滨,直接去了哈医大一院。因为之前住过院,此次来是复诊,没有挂号直接就去住院部找大夫看。大夫问了情况后表示,要先到胸科医院去看肺结核。
于是爷孙俩赶去胸科医院拍了片子,又回到哈医大一院,结果接诊大夫说病历本上没有胸科医院医生的医嘱。没办法,李梦南只好自己又去胸科医院,爷爷李禄因体力不支,先去了乐一住旅馆登记住店。旅馆老板娘也向财新记者确认,李禄是下午2点半入住的。
当天下午3点多,李禄和李梦南来到哈医大一院5号楼5楼的风湿免疫科(住院部),大夫郑一宁说,看了片子治疗效果不错,但病灶没有完全钙化,因此让他们先回去休养三个月再来看。爷爷和李梦南不愿意,觉得跑来跑去的,郑一宁表示自己没法做主,得问一下主任。于是郑一宁带着爷爷到了副主任医师赵彦萍的办公室,但特意让李梦南留在门外。
因为类克这种免疫制剂会降低患者免疫力,会诱发感染,引起结核加重和扩散,专科医生在使用时非常谨慎,不但在结核的活动期不能使用,在结核的稳定期也不能使用,只有等结核病灶完全钙化才可使用。